去年冬天有一陣子,在我的第三本小說出版后,我收到許多封陌生人寄來的怒不可遏的信。讓他們惱火的不是小說——那是一部喜劇,講述一個深陷危機的家庭——而是我通過媒體說的幾句欠考慮的話;我明知大可用一句溫和平淡的解釋回復(fù)他們就好,多說多錯,但還是忍不住稍加反擊。我效法我的一位老文學(xué)偶像,一直對讀書界分不清作家的作品和作家私下的自我深感遺憾的威廉· 加迪斯(1922-1998,是美國后現(xiàn)代主義文學(xué)代表作家之一,代表作《小大亨》被公認為美國最著名的諷刺小說之一——編者注),請寫信的讀者看我的小說,而不是聽新聞里對小說作者的歪曲報道。
喬納森·弗蘭岑
幾個月后,一位曾寫過信給我的M女士——住馬里蘭州——回信,并附上她已讀完小說的證據(jù)。她洋洋灑灑地列出從我的小說中選取的三十個花俏詞語,例如“晝行性”“對跖點”這種詞和“電子點彩畫派的圣誕老人臉”這樣的說法,然后提出一個可怕的問題:“你寫這些是要給誰看的?顯然不是只想享受一本好讀物的一般讀者。”她還給出以下描述諷刺我和我預(yù)設(shè)的讀者:
紐約精英階層,漂亮、苗條、有厭食癥、神經(jīng)質(zhì)、世故、不抽煙、三年墮胎一次、噴抗菌劑、住豪華閣樓或頂樓,讀《哈潑氏》和《紐約客》的高等人類。
這段話的弦外之音是,小說的難度是社會特權(quán)階層讀者和作家的工具,這些人瞧不起讀一本“好讀物”的天然樂趣,而屬意那種惹人厭的、感覺高人一等的人工樂趣。對M女士來說,我是個“愛炫耀的自大狂,一個十足的渾蛋”。
我父親向來欽佩學(xué)者的非凡才智和龐大的詞匯量,他本人也稱得上是個學(xué)者,而我繼承了父親的這一點,這部分的我很想回敬M女士幾句。但我的另一比重相當?shù)牟糠?,卻因為得知M女士覺得被我的語言排拒而深受打擊。M女士的語氣有點像我母親——她一輩子都是個反精英主義者,把神話般的“普通人”的修辭發(fā)揮得淋漓盡致。母親可能會問我真的非得用“晝行性”這樣的詞不可嗎,還是只是為了炫耀。
在M女士的敵視面前,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動彈不得。原來,就小說與讀者的關(guān)系,我同時認同兩種截然不同的模式。在第一種受福樓拜擁護的模式中,最好的小說是出色的藝術(shù)品,成功寫出它們的人應(yīng)該得到不凡的榮譽,而如果一般讀者排斥這部作品,那是因為一般讀者缺乏素養(yǎng);任何小說,甚至是平庸之作,都獨立存在,與人們是否有能力欣賞它無關(guān)。我們可以把這稱為“地位”模式。這種模式會引發(fā)關(guān)于天賦和藝術(shù)史上的重要性的論述。
與之相反的模式是,一本小說代表作家和讀者之間的一份契約,由作家提供文字,讀者利用它們創(chuàng)造愉快的體驗。因此,寫作需要平衡自我表達和團體交流,不論那個團體是《芬尼根的守靈夜》的書迷還是芭芭拉· 卡德蘭的粉絲。每一位作家最早都是某個讀者群的成員,而閱讀和撰寫小說的終極目的就是為了維系一種聯(lián)結(jié)感,為了抵抗關(guān)乎存在的孤獨;因此,一本小說唯有在其作者能維持讀者的信任時,才會獲得讀者的青睞。這叫“契約”模式。這里講的是愉悅和心領(lǐng)神會。我母親一定會喜歡。
在“契約”模式的追隨者眼中,“地位”那群人是傲慢自大、把鑒賞力掛在嘴邊的精英。相反地,對由衷信仰“地位”模式的人來說,“契約”是媚俗、在美學(xué)上妥協(xié)的秘方,是彼此競爭的文學(xué)亞群的標簽。當然,就某些小說而言,兩者的差異沒那么重要?!稇?zhàn)爭與和平》《歡樂之家》:你說它們是藝術(shù),我說它們是娛樂,我們都會翻開來讀。但當讀者發(fā)覺一本書難讀的時候,這兩種模式就會產(chǎn)生顯著的分歧。
根據(jù)“契約”模式,困難是麻煩的征兆。在最嚴重的情況下,它甚至可以宣判作家違反了社群契約:將自我表達的需要、個人虛榮或文學(xué)俱樂部會員身份擺在大眾讀者對心領(lǐng)神會的合法向往之前——換句話說,渾蛋一個。若拿自由市場最極端的觀念來理解,“契約”模式規(guī)定,如果某件產(chǎn)品不合你的意,錯一定在產(chǎn)品。如果你被一本小說中某個冷硬的用詞崩斷牙齒,你可以去告作家。如果你的教授將德萊塞放進你的書單,你就寫出措辭嚴厲的學(xué)生評價。如果本地交響樂團演奏太多二十世紀的音樂,你就取消訂位。你是消費者——你來裁定。
從“地位”模式的角度來看,困難往往象征卓越:它暗示小說作者鄙棄廉價的妥協(xié),忠于藝術(shù)眼光。這種模式主張簡單的小說沒什么價值。少數(shù)讀者經(jīng)過辛苦付出,慢慢穿透神秘,發(fā)揮耐力而獲得的愉悅,才是最值得擁有的愉悅;如果你像M女士那樣讀不來,那就見你的鬼去吧。
無可否認,“地位”模式奉承了作家的“重要感”,但我骨子里卻是“契約”類的人。我生長在一個平易近人、崇尚平等、為消遣而閱讀的郊區(qū)。即便成年后,我也自認是個懶散的讀者。我曾開始讀(很多情況下,不止一次)《白鯨》《沒有個性的人》《梅森和迪克森》《堂吉訶德》《追憶似水年華》《浮士德博士》《裸體午餐》《金碗》《金色筆記》,但距離讀完都很遙遠。事實上,在我這里穩(wěn)穩(wěn)領(lǐng)先、被我主動全部讀完的最難讀的一本書,就是加迪斯九百五十六頁的小說處女作:《承認》。
本文選自新版《如何獨處》,澎湃新聞經(jīng)授權(quán)刊載,標題為編者所擬。
《如何獨處》,【美】喬納森·弗蘭岑/著 洪世民/譯,南海出版公司·新經(jīng)典文化,2021年7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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