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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廉價書二三事 | 汪曾祺

時間:2021-05-25 14:37:32  來源:鳳凰網(wǎng)讀書   作者:汪曾祺  瀏覽: 分享:

 

汪曾祺

文章濫賤,書價騰踴。我已經(jīng)有好多年不買書了。這一半也是因為房子太小,買了沒有地方放。年輕時倒也有買書的習(xí)慣。上街,總要到書店里逛逛,挾一兩本回來。但我買的,大都是便宜的書。讀廉價書有幾樣好處。一是買得起,掏出錢時不肉痛;二是無須珍惜,可以隨便在上面圈點批注;三是丟了就丟了,不心疼。讀廉價書亦有可記之事,爰記之。

一折八扣書

一折八扣書盛行于30年代。中學(xué)生所買的大都是這種書。一折,而又打八扣,即定價如是一元,實售只是八分錢。當然書后面的定價是預(yù)先提高了的。但是經(jīng)過一折八扣,總還是很便宜的。為什么不把定價壓低,實價出售,而用這種一折八扣的辦法呢,大概是投合買書人貪便宜的心理:這差不多等于白給了。

一折八扣書多是供人消遣的筆記小說,如《子不語》、《夜雨秋燈錄》、《續(xù)齊諧》等等。但也有文筆好,內(nèi)容有意思的,如余澹心的《板橋雜記》、冒辟疆的《影梅庵憶語》。也有舊詩詞集。我最初讀到的《漱玉詞》和《斷腸詞》就是這種一折八扣本?!稊嗄c詞》的樣子我到現(xiàn)在還記得,封面是磚紅色的,一側(cè)畫一枝滴下兩滴墨水的羽毛筆。一折八扣書都很薄,但也有較厚的,《劍南詩鈔》即是相當厚的兩本。這書的封面是米黃色的銅版紙,王西神題簽。這在一折八扣書中是相當貴的了。

星期天,上午上街,買買東西(毛巾、牙膏、襪子之類),吃一碗脆鱔面或辣油面(我讀高中在江陰,江陰的面我以為是做得最好的,真是細若銀絲,湯也極好)、幾只豬油青韭餡餅(滿口清香),到書攤上挑一兩本一折八扣書,回校。下午躺在床上吃粉鹽豆(江陰的特產(chǎn)),喝白開水,看書,把三角函數(shù)、化學(xué)分子式暫時都忘在腦后,考試、分數(shù),于我何有哉,這一天實在過得蠻快活。

一折八扣書為什么賣得如此之賤?因為成本低。除了墊出一點紙張油墨,就不須花什么錢。談不上什么編輯,選一個底本,排印一下就是。大都只是白文,無注釋,多數(shù)連標點也沒有。

我倒希望現(xiàn)在能出這種無前言后記,無注釋、評語、考證,只印白文的普及本的書。我不愛讀那種塞進長篇大論的前言后記的書,好像被人牽著鼻子走。讀了那樣板著面孔的前言和啰嗦的后記,常常叫人生氣。而且加進這樣的東西,書就賣得很貴了。

掃葉山房

掃葉山房是龔半千的齋名,我在南京,曾到清涼山看過其遺址。但這里說的是一家書店。這家書店專出石印線裝書,白連史紙,字頗小,但行間加欄,所以看起來不很吃力。所印書大都幾冊作一部,外加一個藍布函套。挑選的都是內(nèi)容比較嚴肅、有一定學(xué)術(shù)價值的古籍,這對于置不起善本的想做點學(xué)問的讀書人是方便的。我不知道這家書店的老板是何許人,但是覺得是個有心人,他也想牟利,但也想做一點于人有益的事。這家書店在什么地方,我不記得了,印象中好像在上海四馬路。掃葉山房出的書不少,嘉惠士林,功不可泯。我希望有人調(diào)查一下掃葉山房的始末,寫一篇報告,這在中國出版史上將是有意思的一筆,雖然是小小的一筆。

我買過一些掃葉山房的書,都已失去。前幾年架上有一函《景德鎮(zhèn)匋錄》,現(xiàn)在也不知去向了。

舊書攤

昆明的舊書店集中在文明街,街北頭路西,有幾家舊書店。我們和這幾家舊書店的關(guān)系,不是去買書,倒是常去賣書。這幾家舊書店的老板和伙計對于書都不大內(nèi)行,只要是稍微整齊一點的書,古今中外,文法理工,都要,而且收購的價錢不低。尤其是工具書,拿去,當時就付錢。我在西南聯(lián)大時,時常斷頓,有時日高不起,擁被墜臥。朱德熙看我到快11點鐘還不露面,便知道我午飯還沒有著落,于是挾了一本英文字典,走進來,推推我:起來起來,去吃飯!到了文明街,出脫了字典,兩個人便可以吃一頓破酥包子或兩碗燜雞米線,還可以喝二兩酒。

工具書里最走俏的是《辭源》。有一個同學(xué)發(fā)現(xiàn)一家書店的《辭源》的收售價比原價要高出不少,而拐角的商務(wù)印書館的書架就有幾十本嶄新的《辭源》,于是以原價買到,轉(zhuǎn)身即以高價賣給舊書店。他這種搬運工作干了好幾次。

我應(yīng)當在昆明舊書店也買過幾本書,是些什么書,記不得了。

在上海,我短不了逛逛舊書店。有時是陪黃裳去,有時我自己去。也買過幾本書。印象真鑿的是買過一本英文的《威尼斯商人》。其時大概是想好好學(xué)學(xué)英文,但這本《威尼斯商人》始終沒有讀完。

我倒是在地攤上買到過幾本好書。我在福煦路一個中學(xué)教書。有一個工友,姑且叫他老許吧,他管打掃辦公室和教室外面的地面,打開水,還包幾個無家的單身教員的伙食。伙食極簡便,經(jīng)常提供的是紅燒小黃魚和炒雞毛菜。他在校門外還擺了一個書攤。他這書攤是名副其實的地攤,連一塊板子或油布也沒有,書直接平攤在人行道的水泥地上。老許坐于校門內(nèi)側(cè),手里做著事,擇菜或清除洋鐵壺的水堿,一面拿眼睛向地攤上瞟著。我進進出出,總要蹲下來看看他的書。我曾經(jīng)買過他一些書,——那是和爛紙的價錢差不多的,其中值得紀念的有兩本。一本是張岱的《陶庵夢憶》,這本書現(xiàn)在大概還在我家不知哪個角落里。一本在我來說,是很名貴的:萬有文庫湯顯祖評本《董解元西廂記》。我對董西廂一直有偏愛, 以為非王西廂所可比。湯顯祖的批語包括眉批和每一出的總批,都極精彩。這本書字大,紙厚,湯評是照手書刻印出的。湯顯祖字似歐陽率更《張翰帖》,秀逸處似陳老蓮,極可愛。我未見過臨川書真跡,得見此影印刻本,而不禁神往不置。萬有文庫算是什么稀罕版本呢?但在我這個向不藏書的人,是視同珍寶的。這書跟隨我多年,約10年前為人借去不還,弄得我想引用湯評時,只能于記憶中得其仿佛,不勝悵悵!

小鎮(zhèn)書遇

我戴了右派帽子,下放張家口沙嶺子勞動。沙嶺子是宣化至張家口之間的一小站。這里有一個鎮(zhèn),本地叫做(讀如)。每遇星期天,節(jié)假日,沒有什么地方可去,我們就去堡里逛逛。堡里有一個供銷社(賣紅黑燈芯絨、鳳穿牡丹被面、花素直貢呢,動物餅干、果醬面包,油鹽醬醋、韭菜花、青椒糊、臭豆腐),一個山貨店,一個縫紉社,一個木業(yè)生產(chǎn)合作社,一個獸醫(yī)站。若是逢集,則有一些賣茄子、辣椒、疙瘩白的菜擔(dān),一些用繩絡(luò)網(wǎng)在筐里的小豬秧子。我們就懷了很大的興趣,看鳳穿牡丹被面,看鐵鍋,看掃帚,看茄子,看辣椒,看豬秧子。

堡里照例還有一個新華書店。充斥于書架上的當然是毛選,此外還有些宣傳計劃生育的小冊子、介紹化肥農(nóng)藥配制的科普書、連環(huán)畫《智取威虎山》、《三打白骨精》。有一天,我去逛書店,忽然在一個書架的最高層發(fā)現(xiàn)了幾本書:《夢溪筆談》、《容齋隨筆》、《癸巳類稿》、《十駕齋養(yǎng)新錄》。我不無激動地搬過一張凳子,把這幾冊書抽下來,請售貨員計價。售貨員把我打量了一遍,開了發(fā)票。

你們這個書店怎么會進這樣的書?

誰知道!也除是你,要不然,這幾本書永遠不會有人要。

不久,我結(jié)束勞動,派到縣上去畫馬鈴薯圖譜。我就帶了這幾本書,還有一套郭茂倩的《樂府詩集》,到沽源去了。白天畫圖譜,夜晚燈下讀書,如此右派,當?shù)茫?/span>

這幾本書是按原價賣給我們的,不是廉價書。但這是早先的定價,故不貴。

雞蛋書

趙樹理同志曾希望他的書能在農(nóng)村的廟會上賣,農(nóng)民可以拿幾個雞蛋來換。這個理想一直未見實現(xiàn)。用實物換書,有一定困難,因為雞蛋的價錢是漲落不定的。但是便宜到只值兩三個雞蛋,這樣的書原先就有過。

我家在高郵北市口開了一爿中藥店萬全堂。萬全堂的廊下常年擺著一個書攤。兩張板凳支三塊門板,就一本一本地平放在上面。為了怕風(fēng)吹跑,用幾根削方了的木棍橫壓著。攤主用一個小板凳坐在一邊,神情古樸。這些書都是唱本,封面一色是淺紫色的很薄的標語紙的,上面印了單線的人物畫,都與內(nèi)容有關(guān),左邊留出長方的框,印出書名:《薛丁山征西》、《三請樊梨花》、《李三娘挑水》、《孟姜女哭長城》……里面是白色有光紙石印的文本,兩句之間空一字,念起來不易串行。我曾經(jīng)跟攤主借閱過。一本一會兒就看完了,因為只有幾頁,看完一本,再去換。這種唱本幾乎千篇一律,開頭總是:自從盤古開天地,三皇五帝到如今,三皇五帝是和什么故事都挨得上的。唱詞是沒有多大文采的,但卻文從字順,合轍押韻(七字句和十字句)。當中當然有許多不必要的水詞。老舍先生曾批評舊曲藝有許多不必要的字,如開言有語叫張生,叫張生就得了嘛,干嘛還要開言有語呢?不行啊,不這樣就湊不足7個字,而且韻也押不好。這種水詞在唱本中比比皆是,也自成一種文理。我倒想什么時候有空,專門研究一下曲藝唱本里的水詞。不是開玩笑,我覺得我們的新詩里所缺乏的正是這種水詞,字句之間過于擁擠,這是題外話。我讀過的唱本最有趣的一本是《王婆罵雞》。

這種唱本是賣給農(nóng)民的。農(nóng)民進城,打了油,撕了布,稱了鹽,到萬全堂買了治牙疼的過街笑、治肚子疼的暖臍膏,順便就到書攤上翻翻,挑兩本,放進捎碼子,帶回去了。

農(nóng)民拿了這種書,不是看,是要大聲念的。會唱送麒麟、看火戲的還要打起調(diào)子唱。一人唱念,就有不少人圍坐靜聽。自娛娛人,這是家鄉(xiāng)農(nóng)村的重要文化生活。

唱本定價120文左右,與一碗寬湯餃面相等,相當于3個雞蛋。

這種石印唱本不知是什么地方出的(大概是上海),曲本作者更不知道是什么人。

另外一種極便宜的書是百本張的鼓曲段子。這是用毛邊紙手抄的,折疊式,不裝訂,書面寫出曲段名,背后有一方長方形的墨印百本張的印記(大小如豆腐干)。里面的字頗大,是蹩腳的館閣體楷書,而皆微扁。這種曲本是在廟會上賣的。我曾在隆福寺買到過幾本。后來,就再看不見了。這種唱本的價錢,也就是相當于三個雞蛋。

附帶想到一個問題。北京的鼓詞俗曲的資料極為豐富,可是一直沒有人認真地研究過。孫楷第先生曾編過俗曲目錄,但只是目錄而已。事實上這里可研究的東西很多,從民俗學(xué)的角度,從北京方言角度,當然也從文學(xué)角度,都很值得鉆進去,搞108年。一般對北京曲段多只重視其文學(xué)性,重視羅松窗、韓小窗, 對于更俚俗的不大看重。其實有些極俗的曲段,如闊大奶奶逛廟會、窮大奶奶逛廟會,單看題目就知道是非常有趣的。車王府有那么多曲本,一直躺在首都圖書館睡覺,太可惜了!

一九八六年七月八日

本文節(jié)選自

《汪曾祺回憶錄》
作者: 汪曾祺
出版社: 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
出版年: 2020-8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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