誰會想到,這個我們每天都在用的字,在造字之初,竟然發(fā)生了那么多波折?
世界華人周刊(微信ID:wcweekly)
作者:郎博
2000年,美國方言學(xué)會別出心裁地舉行了一次世紀之詞的評選活動。
獲得提名的詞有自由、正義、自然、OK、書......
但是只有兩個詞進入了決賽,那就是“科學(xué)”和“她”。
最后,“她”竟然以35票對27票戰(zhàn)勝了“科學(xué)”,成為21世紀最重要的一個詞。
中國的“她”產(chǎn)生還不到百年,卻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了一系列曲折有趣的故事。
因為,“她”幾乎把當時著名的學(xué)者都“拉”下了水。
造字
在英語中,區(qū)分男女性別的由來已久,12世紀,就有了表示女性第三人稱詞“she”。
日本在120年前,也創(chuàng)造出女性第三人稱單數(shù)代詞的“彼女”(かのじょ)。
而中國則一直沒有表示女性的“她”字。
在中國古代,無論男女的代詞,一律用“他”。
古代傳說中造字的倉頡,卻沒有創(chuàng)造“她”
到了19世紀,中國人開始翻譯英國的語法書,問題就出來了。
1823年出版的首部中文英語語法書《英國文語凡例傳》里,只能將he、she、it分別為“他男”、“他女”和“他物”。
1878年,郭贊生翻譯出版英文語法著作《文法初階》,他將she譯為“伊”,于是“伊”就成了女性專用代詞,這是具有創(chuàng)造性的一步。
到了1915年,《新青年》創(chuàng)刊,是當時宣傳新文化最重要的雜志。
1920年,對《新青年》影響巨大的三人,蔡元培(左二)、胡適(右二)、李大釗(右一)
《新青年》編輯圈內(nèi)部,首先就要面對如何對待西方第三人稱代詞的性別區(qū)分——怎么翻譯“she”。
1917年,在北大任教的劉半農(nóng),首先提出建議:用“她”字以對應(yīng)“she”。
他翻譯英國戲劇《戲魂》時,試用自己創(chuàng)造的新字“她”。
劉半農(nóng),中國新文化運動先驅(qū),當時著名的文學(xué)家、語言學(xué)家和教育家
當時,他的想法還不全面,沒有正式地提出提議,也沒有發(fā)表文章闡述觀點。
倒是魯迅的二弟周作人,按捺不住,把“她”向外界透露了出去。
這一下子,在當時的文化界拋下了一顆“炸彈”......
爭論
周作人在1918年8月5日出版的《新青年》撰文上說:“中國第三人稱代名詞沒有性的分別,很覺不便。半農(nóng)創(chuàng)造‘她’ 字和‘他’ 字并用。”
但周作人也以“印刷所里沒有,新鑄許多也為難”的理由,認為“她”字還需從長計議,他本人樂于用“伊”字。
一石激起千層浪,引起了激烈的爭論。
1920年初,上?!缎氯恕冯s志刊登了一篇署名寒冰的《這是劉半農(nóng)的錯》的文章,認為新創(chuàng)“她”字毫無必要。
理由一:因為第一、第二人稱的“我”“你”等字,也沒有陰陽之分,憑什么第三人稱代詞“他”就分男女了? 理由二:“她”、“他”兩字,只能在閱讀時分別,讀音上區(qū)分度不大。
該文發(fā)表不久,就有支持者站了出來。
上?!稌r事新報·學(xué)燈》發(fā)表了《她字的研究》,支持劉半農(nóng)的“她”。
但寒冰再次發(fā)文《駁她字的研究》,于是“口水仗”就此拉開序幕,“她”便引起公眾的關(guān)注。
周作人,中國現(xiàn)代著名散文家、文學(xué)理論家、中國民俗學(xué)開拓人,新文化運動的杰出代表
此時在英國的劉半農(nóng),已處于“風(fēng)口浪尖之上”,他不繼續(xù)也不行了,于是發(fā)表了一篇名為《“她”字問題》的文章。
文章中,他闡述了發(fā)明“她”字的必要性:
1.外文中有性別指代的第三人稱的,在翻譯和閱讀的時候,如果有了“她”,就能很好地與“他”區(qū)分開; 2.“她”只是一個文字符號,雖然和“他”字長得很像,但確是很容易辨認出來的; 3.“她”為了區(qū)分“他”,應(yīng)該有兩個音:一為Ta,用于口語;一為Tuo,用于書面語。
最后提出了另一個新想法:除了“她”之外,還應(yīng)該再造一個“它”字,以代無生物。
劉半農(nóng)還創(chuàng)造一首詩歌《教我如何不想她》,后被譜成了曲,廣為流傳。
“她”就徹底登上了中國的歷史舞臺。
反對
但也引來眾多的反對聲音,代表人物就是大名鼎鼎的陳寅恪。
他們以“中國習(xí)慣”為由,抵制“她”。
這種觀點認為世界人類語言各有各的文法,應(yīng)按“中國規(guī)例”書寫漢文。
“若強以西文文法加諸中文,是猶削足適履也”,意思就是用“她”等于削了腳去適應(yīng)鞋。
陳寅恪,中國現(xiàn)代集歷史學(xué)家、古典文學(xué)研究家、語言學(xué)家、詩人于一身的國學(xué)大師
“她”甚至引起來中國的文化界對中西文化的爭論。
文化界主張“保存國粹”的人,認為“她”和漢語的拼音化、廢文言為白話是“紀綱掃地,名教淪胥”。
盲目崇拜西洋文學(xué),“不惜舉祖國文學(xué)而一網(wǎng)打盡”,不啻為“棄周鼎而寶康瓠”之舉。
更有女權(quán)主義者公開反對“她”。
一個叫憶萱的人給《民國日報》編輯邵力子寫信說:“不是主張不分男女界線的嗎?......現(xiàn)在用這‘她’字,不是異曲同工么?照這樣分別起來,那么……凡有關(guān)于女性代名詞,都應(yīng)加一女字偏旁才行,這是應(yīng)當提倡的嗎?”
甚至,當時影響很大的《婦女共鳴》雜志,也一直拒絕使用“她”字,旗幟鮮明地表明“她”去掉了“人”字旁,是不把婦女當人看,是對婦女人格的公然侮辱。
當時,最多的聲音認為用“伊”最好,“伊”正好能反映女性“小鳥依人”的嬌柔特點。
總之,為了“她”,當時的各大報紙刊物爭吵得一塌糊涂。
為此,1924年7月,中華教育改進社開會討論“請采用‘她’、‘牠’、‘哪’等代名詞及形容詞并確定其讀音以改進國語”的提案。
朱自清參加了當時的討論,以輕松幽默的筆調(diào)記錄下當時辯論的情況。
朱自清
下面選出節(jié)選幽默的爭論,以饗讀者:
一位反對的教師說,女學(xué)生總不喜歡“她”字,“他”只標一個“人”字旁,女子的“她”,卻特別標一個“女”字旁,表明是個女人,出于報復(fù),建議把“他”,去掉“人”改成“男”,成為“男也”,這才公平。 有人順勢提出,“它”也應(yīng)該成為“牛”加“也”(“牛也”)。 一個反對女教師說,“歷來加‘女’字旁的字都是不好的字(筆者注,如奸、妒、嫉、妄、婪等),‘她’字是用不得的!”一位“他”立刻駁道:“‘好’字豈不是‘女’字旁么?”
從這兩段爭論中,可見中國漢字文化之博大精深。
定音
無論有多少反對的聲音,但是“她”卻是越來越深入人心了。
當時很多學(xué)者作家,如徐志摩、胡適等人慢慢開始喜歡“她”,覺得方便好用。
從1922年起,胡適就已經(jīng)開始使用“她”字,雖有時仍然使用“伊”字,但“她”字的使用顯然逐漸增多;
胡適
魯迅在1924年在小說《祝?!分虚_始自覺使用“她”字取代“伊”字。
魯迅先生在《憶劉半農(nóng)君》一文中,專門提及此事。
他(劉半農(nóng))活潑,勇敢,很打了幾次大仗。譬如罷……“她”和“它”字的創(chuàng)造,就都是的。.......就令有一大群人“若喪考妣”,恨不得“食肉寢皮”的時候,所以的確是“大仗”。所以先人們創(chuàng)造出來的任何東西,無論虛實,我們都要懷著一顆崇敬的心,不能忘本。
魯迅
雖然,對“她”字的政治性抗議還在繼續(xù),但是,1932年5月,當時的教育部下令全國通行《國音常用字匯》,為“她”字敲下了定音之槌。
“她”字,由知識界的自覺選擇,最后獲得了官方的首肯,一個偉大漢字就被創(chuàng)造了出來。
并一直沿用至今。
意義
如今,我們再來回顧這段歷史,來重新認識“她”。
“她”字的出現(xiàn),由詞匯、敘事方法所反映出來的社會轉(zhuǎn)型,見證了那段時間中國在翻覆之際的巨大變遷。
無論是支持“她”,還是反對“她”,其實都代表著那個時代,人們對“個人”意識的覺醒。
至于如何看待“她”是從外詞引用而來的呢?
唐蘭先生曾作過很恰當?shù)姆治觯?/span>
唐蘭,中國當代的文字學(xué)家、金石學(xué)家、歷史學(xué)家
文字的“演化”是逐漸的,盡管存在外來因素的影響,但詞語的流衍,更多還是遵循自足邏輯。
“她”字的最終成功,不是根本取決于“西方性”,本質(zhì)上不是西方文化霸權(quán)的壓迫之果,而是漢語在新時代被強化的“現(xiàn)代性”訴求之結(jié)晶。
?中國文字是象形文字,也代表著中國文化的載體。
而中國文化的最大生命力就是兼容并包,從不抱殘守缺,善于從外來文化吸引有益養(yǎng)分,這才能讓中國文明薪火不斷。
而“她”正反映出我們民族文化強大的生命力。
一個“她”字,正是我們文化自信的體現(xiàn)。
當然,這個“她”也讓今天億萬中國女性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第三人稱代詞,意義重大。
“她”的背后竟有這么多的故事,這教我如何不想“她”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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