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有人跳樓了。他接聽電話的時候，手明顯地抖了一下。電話是老六打來的，老六說，疤哥，我在你樓下，你快下來。
老六是他的死黨，追隨他十多年了。那時候，他還不到十五歲，就不想讀書了，在街上廝混。他爸急得吐血，有一次他深夜?jié)M身酒味地回來，他爸大吼一聲，當(dāng)著他的面把他的白襯衫吐得色彩斑斕。他爸當(dāng)著糧食局分管機(jī)關(guān)的副局長，每天都用公家的桑塔納送他上學(xué)。他上了車，就對司機(jī)說，去絲瓜巷，把秋生捎上。那時候秋生還不叫老六，是他們幾個進(jìn)號子里去了后，排開座次，秋生才叫老六。
他昨天睡得很晚，眼里滿是血絲。他胡亂地套上了衣服，抹了一把臉，提了器械箱就下樓了。
老六的摩托車停在樓下。他跨上車，對老六說，通知小霞了嗎？
老六說，通知了。疤哥，你臉色不好，沒事吧？
沒事。他說，老六，你跑黑摩的，要小心點(diǎn)，別讓交警逮上。為我這個事，別耽誤你生意。
疤哥，你說甚話？兄弟有機(jī)會跟著你，三生有幸。
摩托車扭了一個麻花，駛出了小區(qū)，在馬路上狂奔起來。
死者是女性，四十多歲。她躺在醫(yī)院的太平間里，身上蒙著一塊白布單。
死者家屬站在太平間的門外，向老六點(diǎn)頭。老六說，人請到了。疤哥不看他們，徑直進(jìn)去了。
他穿上了白大褂，帶上口罩和手套。
他調(diào)整了一下呼吸，然后緩緩地揭開了蓋在死者身上的白布單。
他愣住了，渾身痙攣了一下。從事這份給死者整容的志愿者的工作五年了，他還是第一次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。
死者多么像自己的母親啊。五年前的一幕又在眼前閃現(xiàn)。
他賭博輸了，輸紅了眼，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。那時候，糧食局已經(jīng)不行了，父親也退居了二線。父親吼了句“不孝子啊”，又吐了血，住進(jìn)了醫(yī)院。他也不去看一眼。他對母親說，給我錢！母親說，家里實(shí)在沒錢了，都讓你給敗光了。娘只有這條命了，你要就拿去。他說，你去死吧！他說話的聲音青面獠牙。母親就真的跳樓了。
他家是四樓，母親跳下去的時候還沒有死，掙扎了好一陣，吐了很多血，送到醫(yī)院去的時候還有一口氣。
他在家里翻箱倒柜，終于把母親藏在箱底的唯一的存折找到了。他知道密碼，母親給他說過，家里有個存折，他們死后留給他，密碼是他的生日。 他取了錢又去了牌桌。
這一次他輸?shù)醚緹o歸。
他像一條喪家犬一樣在街上晃蕩。他的身后跟著老六。
老六說，疤哥，我們?nèi)ジ梢淮笃保倩貋戆獗荆?/span>
他說，滾！你給老子滾！他說話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。
他曾經(jīng)有那么多的兄弟，一個個都進(jìn)去了，最后只剩下了老六。再這樣混下去，他和老六就都要進(jìn)去了，說不定這輩子就出不來了。
他感到脊椎骨一陣寒涼。
他仰八叉地躺在大街上，嘶喊了一聲：娘——！這一聲嘶喊像孤獨(dú)的野狼在曠野里絕命的呼喚。
老六沒有滾，老六一直跟在他的身后。
老六連拉帶拽地把他拖到馬路旁，大聲說，疤哥，你怎的啦？你不想再混了嗎？
他哭了，是那種捶胸頓足的哭，撕心裂肺的哭，他從來沒有這樣哭過，他的鐵桿兄弟一個個進(jìn)去了，有的進(jìn)去了就再沒有出來，他也沒有這樣哭過。
他和老六去了醫(yī)院，他在母親的遺體前長跪不起，前額磕得一片青紅紫綠。
他開始重新做人了。
他靜靜地佇立著，雙手合十，默默地說，阿姨，我為你整容，送你好好上路。
門開了，小霞摟著一個工具盒進(jìn)來了。小霞是他剛認(rèn)識的合作伙伴，快三十了，還沒有結(jié)婚。
他回過頭，看了她一眼，他的心砰砰砰地仿佛要跳出胸膛。他以前玩過很多女人，美的丑的，胖的瘦的，老的小的，他從來沒有動心過。對他來說，那些女人不過是他的玩物，玩膩了就扔了。小霞是真正走進(jìn)他心里的唯一的女人。
她是不是也有過像他一樣的經(jīng)歷？看上去不像。她的眼睛那樣純凈，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年輕的純凈的眼睛，純凈得像一泓清澈見底的溪水。
他從事這份給死者整容的志愿者的工作五年了，也接觸過同行的女性，但像她這樣年輕的女性很少。從事這項(xiàng)工作的女性本來就少，年輕的女性更是鳳毛麟角。
他們默默地配合著，彼此能聽到各自的呼吸聲和心跳聲。
他努力地不去看她。工作的時候要保持心情的平和與安靜。
他碰到了她的手，他的手抖了一下，差點(diǎn)把鑷子上夾著的硅膠抖落了。自從母親跳樓后，他一激動或者緊張，就有抖手的毛病。他努力想改掉這個毛病，可總是改不了。 他們幾乎同時說了聲“對不起”。她向他微微一笑。
他也笑了，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。他戴著口罩，她看不見他的牙齒，但他還是有些不好意思。
這在以前從來沒有過。只要他笑起來，他面前的女人一定會瑟瑟發(fā)抖。
他想，等整容手術(shù)完了，他一定要拉拉她的手。
門忽然開了，一個男人闖了進(jìn)來，二話不說，扯了小霞就走。她慌張地回頭看了他一眼，連工具盒也來不及收拾，就隨那個男人走了。
他心里忽然有些失落。他還從來沒有為一個女人感到失落過。他這是怎么啦？難道他是動春心了嗎？那個男人是不是小霞的男朋友呢？他這才想起來，他還沒有小霞的任何聯(lián)系方式。老六手里有，每次有事，都是老六把她喊過來的。老六成天四處跑，認(rèn)識的人多。
手術(shù)做完了，他把死者的家屬召喚進(jìn)來。他們要塞給他錢，他謝絕了。
他脫了白大褂，取下手套和口罩，提了器械箱，獨(dú)自走了。
他好長時間沒有看見小霞了，他想找老六問問，一想，又算了。她大概找了另一份工作，不再做這個義工了吧？她也不小了，該找個男人尋個歸宿了。
其實(shí)，他真正的工作是開廢品回收站，他的手下現(xiàn)在有三個人了，一個是殘疾人，一個是流浪漢，還有一個是剛刑滿釋放的。他們找上門來，他就把他們收留了。他以前的兄弟都不愿跟他干，他們?nèi)栽诤诘郎闲凶?。他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。
老六現(xiàn)在也走上正道了。這是他感到欣慰的。老六喜歡自由，來無影去無蹤，他不愿待在這狹小的廢品回收站里。
老六喜歡喝酒，喝了酒后就唯我獨(dú)尊，天王老子都不怕。他真為老六擔(dān)心，老六喝了酒開起摩托來，簡直像在騰云駕霧。 越是擔(dān)心的事，越容易發(fā)生。一個月后，老六出事了。他闖紅燈，連人帶摩托車被橫向而來的轎車撞飛了，他在空中翻了幾個跟斗，重重地著了地，腦漿崩裂，當(dāng)初殞命。
他去找過交警，交警說，老六負(fù)全責(zé)。
他去人民醫(yī)院。老六停放在醫(yī)院的太平間里，老六的家人站在太平間的門外，看見他來，主動讓開了道。
他習(xí)慣性地穿上了白大褂，帶上了口罩和手套。老六僵硬地躺著。他揭開了蒙在老六身上的白布單的一角，看了看他的臉。老六的眼睛暴突了出來，鼻子和嘴巴扭曲著，卻看不見他臉上的驚恐或痛苦的表情。
他忽然感到孤獨(dú)。他的父母不在了，他最后的兄弟也走了，他一個人孤獨(dú)地行走在這個聲色犬馬的慌亂的世界上。
母親跳樓后，父親也在醫(yī)院里吐了最后一次血，找母親去了。他至今仍恨父親，如果父親為官清正，不貪那些錢，他也不會恣意地?fù)]霍，不會走上邪道。也許他會用心讀書，考上大學(xué)，找一個工作，他就不會做那些骯臟茍且的事。
老六就這樣走了，他會為自己短暫而庸碌的一生后悔嗎？他就這樣草草地把一生了結(jié)了，太不值得。
門開了，進(jìn)來的是小霞。
怎么是你？他的臉上有些驚異，好久沒看見你了。
才一個多月嘛，怎么是好久？我哥不讓我再干這個了，我哥讓我去相親，對方是富二代，讓我去他的公司上班，當(dāng)總經(jīng)理助理。
你去了？
我見了那個富二代，他一臉跋扈的不可一世的樣子，讓我厭惡。我躲了起來。我不想隨隨便便把自己嫁了。
那你今天怎么又來了？
怎么，我不該來嗎？
不，不是這個意思。他忽然變得口吃起來，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。以前他見了女人，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(tài)。你怎么知道老六出車禍了？
報紙上的新聞都登了，我能不知道？再說，他還是我們青年義工聯(lián)盟的。
青年義工聯(lián)盟？老六？我怎么不知道？他無法把老六和青年義工聯(lián)盟聯(lián)系起來。
我們聯(lián)盟也是成立不久。我們吸收成員是很慎重的，他跑前跑后的，很積極，也很熱情。他的背景和經(jīng)歷很復(fù)雜，我們也是考慮了很久，才決定吸收他進(jìn)來的。他進(jìn)來后就像換了一個人，整天樂呵呵的，對人很客氣，他還說他要找一個正兒八經(jīng)的工作，不再開黑摩的了，沒想到……她悠悠地嘆了一口氣。
本來，我想給老六整完形，就不再干這個了。我忽然感到自己有些脆弱了。今天，又遇見你，我又改變了主意。我也想加入你們的義工聯(lián)盟，可以嗎？
我已經(jīng)觀察你很久了。早在義工聯(lián)盟成立前，我就留意到了你。我知道你以前混過黑社會，坐過牢，后來退出了，開了個廢品回收站，還吸收了殘疾人、流浪漢和刑滿釋放人員就業(yè)，并且堅(jiān)持五年義務(wù)給毀容的遺體做整形。我不讓秋生——就是你說的老六——告訴你，就是想再考察考察你。你已經(jīng)合格了，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團(tuán)隊(duì)！
她向他伸出了手。
真的？你說的是真的？他遲疑著，猶豫著，不敢伸出手來。
給老六整形是他五年來花的時間最長的一次。只要靜下來，他的手就不抖了。
他第一次手抖是在看了母親的遺容后。他跪在母親的遺體前磕頭，磕得額頭一片青紫，卻一直不敢看母親的臉。直到母親被送進(jìn)太平間，他獨(dú)自一人的時候，他才揭開了蒙在母親身上的白布單。他的手在抽搐，一個勁地抖，像突然間患上了羊角風(fēng)。
他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決定學(xué)遺體整形的。他報了一個學(xué)校，學(xué)了六個多月，拿到了一張結(jié)業(yè)證。之后就開始了長達(dá)五年多的志愿者歷程。
小霞站在他的身旁，他們都不說話，默默地用眼神和手勢交流。
手術(shù)終于結(jié)束了。他又看見了老六生前的模樣。老六其實(shí)是個好人，是他把老六帶壞了的。記得小時候，老六很聽他的話，像他的跟屁蟲，他們形影不離。現(xiàn)在想起來，他覺得老六很忠厚，很重情，就是不喜歡讀書，愛瘋玩。如果老六不跟著他，也許會是另一種人生。他心里有一種深深的愧疚和懊悔。
他閉上眼睛，垂著頭，默默地、長久地佇立著。
他的手被觸動了一下。是小霞。她說，我們走吧。
他唔了一聲。
他最后看了一眼老六，眼里忽然漲起了潮水……
李犁，本名李衛(wèi)國，屬馬，湖北咸寧人。1982年開始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，作品散見于全國80余家報刊，入選10余種選本，迄今發(fā)表作品累計(jì)200余萬字，出版《李犁自選集》4卷。系湖北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，咸寧市小說學(xué)會會長，《小說視界》雜志主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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