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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志清:和錢鐘書在哥大

時間:2019-11-21 13:48:05  來源:鳳凰網文化讀書  作者:  瀏覽: 分享:

一部《圍城》,讓錢鐘書人盡皆知。著名學者余英時說過,默存先生(指錢鐘書)是中國古典文化在20世紀最高的結晶之一。他的逝世象征了中國古典文化和20世紀同時終結。

錢鐘書先生在其作品《寫在人生邊上》自序中談到,人生據說是一部大書。假使人生真是這樣,那么,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書評家,具有書評家的本領,無須看得幾頁書,議論早已發(fā)了一大堆,書評一篇寫完交卷。

但是,世界上還有一種人。他們覺得看書的目的,并不是為了寫批評或介紹。他們有一種業(yè)余消遣者的隨便和從容,他們不慌不忙地瀏覽。每到有什么意見,他們隨手在書邊的空白上注幾個字,寫一個問號或感嘆號,像中國舊書上的眉批。這種零星隨感并非他們對于整部書的結論。因為是隨時批識,先后也許彼此矛盾,說話過火。他們也懶得去理會,反正是消遣,不像書評家負有指導讀者、教訓作者的重大使命。

假使人生是一部大書,那么……幾篇散文只能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。這本書真大!一時不易看完,就是寫過的邊上也還留下好多空白。

錢鐘書先生

錢鐘書訪哥大

錢鐘書先生今春訪美的消息,早在3月間就聽到了,一時想不起是什么人告訴我的。4月初一個晚上,秦家懿女士打電話來,謂最近曾去過北京,在中國社會科學院里見到了錢鐘書,他囑她傳言,我可否把我的著作先航郵寄他,他自己將于4月底或5月初隨社會科學院代表團來美國,重會之期,想不遠矣。秦家懿(JuliaChing)也是無錫人,才30多歲,現任加拿大吐朗妥大學哲學系教授,專治中國思想史,著述甚豐,且精通法、德、日文,實在稱得上是海外年輕學人間最杰出的一位。多年前她在哥大同系執(zhí)教,我們都是江南人,很談得來,后來她去耶魯教書,照舊有事就打電話給我。我們相交十年多,我手邊她的信一封也沒有,顯然她是不愛寫信的。那晚打電話來,可能她人在紐約市,因為她不時來紐約看她的母親和繼父。

電話掛斷,我實在很興奮,三年前還以為錢鐘書已去世了,特別寫篇文章悼念他,想不到不出三四星期,就能在紐約同他重會了。我同錢先生第一次會面是在1943年秋天的一個晚上,那時濟安哥離滬去內地才不久?!蹲纺铄X鐘書先生》文里我誤記為1944年,實因從無記日記的習慣,推算過去事跡的年月,很容易犯錯。最近找出那本帶出國的“備忘錄”,才確定初會的那晚是在1943年秋季。錢囑我寄書,我五六種中英著作,航寄郵費太貴,再加上除了《中國古典小說》英文本外,大半書寄去不一定能收到,反正他人即要來美國了,面呈較妥,決定先寫封郵簡給他。同前輩學人通信,對我來說,是樁很頭痛的事,自己文言根底不夠深厚,寫白話信似不夠尊敬,如給錢先生寫封英文信,雖然措辭可以比較大方,也好像有些“班門弄斧”。1951年,我同胡適之先生寫封信,想了半天還是覺得打封英文信比較大方,結果他老人家置之不理。但錢鐘書反正知道我是英文系出身,寫封淺近文言夾白話的信給他,想他不會笑我不通的。

錢于動身的前一天收到我的郵簡,立即寫封毛筆信給我。我收到那封信,已在4月20日星期五,那天上午10時有個學生要在我辦公室(懇德堂420室)考博士學位預試,我拆閱錢函沒幾分鐘,另外兩位文學教授——華茲生(Burton Watson)和魏瑪莎(Marsha Wag-ner)——也進來了。到那天,瑪莎同我早已知道下星期一(4月23日)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要來訪問哥大了,我不免把這封信傳觀一番,雖然明知錢的行書他們是認不清楚的。這封信,對我來說,太有保存價值了,可惜信箋是普通五分薄紙,左角雖印有灰色竹石圖案,墨色太深,不便在上面寫字。在今日大陸,當年榮寶齋的信箋當然在市面上是無法買到的了。原信滿滿兩頁,茲加標點符號,抄錄如下:

志清吾兄教席:

闊別將四十年,英才妙質時時往來胸中,少陵詩所謂“文章有神交有道”,初不在乎形骸之密,音問之勤也。少年涂抹,壯未可悔,而老竟無成,乃蒙加以拂拭,借之齒牙,何啻管仲之嘆,知我者鮑子乎?尊著早拜讀,文筆之雅,識力之定,迥異點鬼簿、戶口冊之倫,足以開拓心胸,澡雪精神,不特名世,亦必傳世。不才得附驥尾,何其幸也!去秋在意,彼邦學士示Dennis Hu先生一文論拙作者,又晤俄、法、捷譯者,洋八股流毒海外,則兄復須與其咎矣。一笑。社會科學院應美國之邀,派代表團訪問。弟廁其列,日程密不透風,尚有登記請見者近千人,到紐約時當求謀面,但嘈雜倥傯,恐難罄懷暢敘。他日茍能返國訪親,對床話雨,則私衷大愿耳。新選舊作論文四篇為一集,又有《管錐編》約百萬言,國慶前可問世?!端卧娺x注》增注三十條,亦已付印,屆時將一一奉呈誨正,聊示永以為好之微意。內人尚安善,編一小集,出版后并呈。秦女士名門才媛,重以鄉(xiāng)誼,而當日人多以談生意經為主,未暇領教,有恨如何?晤面時煩代致候。弟明日啟程,過巴黎來美,把臂在邇,倚裝先復一書,猶八股文家所嘲破題之前有壽星頭,必為文律精嚴如兄者所哂矣。匆布,即叩

近安

弟 鐘書敬上 楊絳問候

四月十三日

人生一世,難得收到幾封最敬愛的前輩贊勉自己的信。明知有些話是過譽,但誦讀再三,心里實在舒服。當天就把信影印了一份,交唐德剛太太(她在醫(yī)院工作,離我寓所極近),帶回家給德剛兄同賞。

兩年來,大陸團體訪問美國的愈來愈多,紐約市是他們必經之地,哥大既是當地學府重鎮(zhèn),他們也必定要參觀一番的。這些歡迎會,我是從來不參加的。只有一次破例:去年夏天,北京藝術表演團在林肯中心表演期間,哥大招待他們在哥大俱樂部吃頓午餐,當年我愛好平劇,倒想同那些平劇演員談談。有人給我票,他們的表演我也在早幾天看過了。那晚表演,絕少精彩,我只覺得這些藝人可憐,毫無責罵他們的必要。

錢鐘書是我自己想見的人,情形當然不同。正好校方派我負責招待他,再好也沒有。朋友間好多讀過他的長篇《圍城》的,都想一睹他的風采,建議23日晚上由我出面請他吃晚飯,可能有兩桌,飯錢由眾人合付。我托校方轉達此意后,隔日華府即有負責招待代表團的洋人打電話給我,謂錢氏當晚自己做東,在他的旅館里請我夫婦吃便飯。我只好答應,不便勉強他吃中國館子。

23日那天,節(jié)目排得很緊。晨9時哥大校長在行政大樓會議室(Faculty Room)請喝咖啡;12時教務長招待代表團在哥大俱樂部吃午餐;4點開始,東亞研究所在國際關系研究院大樓(International Affairs Building)設酒會招待。上下午兩個空當,各來賓由他的校方招待陪著,上午同同行的教授們交換意見,下午同教授、研究生會談。代表團里,除錢鐘書外,只有費孝通是國際著名的學人。他當年是調查、研究中國農村實況的社會學家,曾留學英國,也來過美國,在美國學人間朋友最多。

錢鐘書先生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 夏志清攝于1979年4月

9時許,代表團由美國官方巴士送到行政大樓門前。我們從會議室走向大門,他們已步入大樓了。錢鐘書的相貌我當然記不清了,但一知道那位穿深灰色毛裝的就是他之后,二人就相抱示歡。錢鐘書出生于1910年陽歷11月21日(根據代表團發(fā)的情報),已69歲,比我大了9歲另3個月,但一無老態(tài),加上白發(fā)比我少得多,看來比我還年輕。錢鐘書人雖一直留在大陸,他的早期著作《圍城》、《人·獸·鬼》、《談藝錄》只能在海外流傳,在大陸是不準發(fā)售的,也早已絕版。他的著作是屬于全世界中國人的,在大陸即使今年將有新作發(fā)售,他艱深的文言文一般中國大學生就無法看懂。他身體看來很健,表示他還有好多年的著作生命,這是任何愛護中國文化的人都應該感到慶幸的。

咖啡晨會不到二十分鐘即散場,事后我同魏瑪莎就帶錢先生到我的辦公室。因為經常在家里工作,該室靠窗兩雙書桌上一向堆滿了書籍報章郵件,一年難得整理一兩次。早兩天,自己覺得不好意思,花了三個鐘點把書桌上那座小山削平,扔掉的雜物裝滿了五只廢紙桶,有好多書商寄來的廣告,根本從未拆閱過。辦公室中央則放著一只長桌,供高級班上課之用,此外并無一角可以會客的地方。進來后,我同錢只好隔了長桌對坐,瑪莎坐在錢的旁邊。隔幾分鐘,華茲生也來了,我即在書架上搬下他的兩巨冊《史記》譯本。不料錢從未見過這部書,真令人感到詫異。多少年來,錢鐘書一直在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。該院相當于“中央研究院”,一分為二(社會科學院、自然科學院)后,錢才調往社會科學院工作。司馬遷也一直給認為是擁護農民革命、反抗?jié)h代專制帝權的大史家,連他作品的英譯本兩大科學院也不購置一部,其他可想而知了。

上午會談摘要

我早同魏、華二人打好關節(jié),反正你們對錢所知極淺,我同他倒有講不完的話要講,寒暄一番后,你們就告辭。所以從10點到11點三刻,就只有我同錢在室內交談。之后,我就帶他到俱樂部去吃午飯。下面是上午談話加以整理后的摘要:

我一直以為中國科學院歐美新著買得頗全,錢早已讀過我的《現代小說史》了。實情是,此書他去秋到意大利開一次漢學會議時才見到。有一位意籍漢學家同錢初晤,覺得名字很熟,即拍額叫道:“對了,你是夏某人書里的一個專章。”遂即拿書給錢看。錢在會場上不僅見到了《圍城》法、俄、捷克三國文字的譯者(那些譯本是否已出版,待查),也聽到了美國有位凱莉Jeanne Kelly女士正在翻他這部小說?,F在英譯本茅國權兄加以潤飾后,已交印第安那大學出版所,今秋即可問世。返大陸之后,錢鐘書打聽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我的《小說史》,才把它細細讀了。

從現代小說我們二人談到了古典小說。《紅樓夢》是大陸學者從事研究的熱門題材,近年來發(fā)現有關曹雪芹的材料真多。錢謂這些資料大半是偽造的。他抄兩句平仄不調、文義拙劣的詩句為證:曹雪芹如會出這樣的詩,就不可能寫《紅樓夢》了。記得去年看到趙岡兄一篇報道,謂曹雪芹晚年思想大有轉變,不把《紅樓夢》寫完,倒寫了一本講縫紉、烹調、制造風箏的民藝教科書,我實在不敢相信,不久就看到了高陽先生提出質疑的文章。現在想想,高陽識見過人,趙岡不斷注意大陸出版有關曹氏的新材料,反給搞糊涂了。

海外老是傳說,錢鐘書曾任毛澤東的英文秘書,《毛澤東選集》的英譯本也是他策劃主譯的。錢對我說,根本沒有這一回事,他非共產黨員,怎么會有資格去當毛的秘書?的確,讀過他的小說的都知道錢是最討厭趨奉權貴,拍上司馬屁的學人、教授的?!秶恰防锝o挖苦最兇的空頭哲學家褚慎明就影射了錢的無錫同鄉(xiāng)許思園,他把汪精衛(wèi)的詩篇譯成英文(Seyuan Shu,tr,Poems of Wang Ching-wei,Lon-don,Alien and Unwin,1938),汪才送他出國的(“有位愛才的闊官僚花一萬金送他出洋”——《圍城》三版,83頁)。此事我早已知道,特在這里提一筆,藉以表明錢對那些投機取巧、招搖撞騙的學者文人一向嫉惡如仇。

錢同我談話,有時中文,有時英語,但不時夾一些法文成語、詩句,法文咬音之準、味道之足,實在令我驚異。中國人學習法文,讀普通法文書不難,法文要講得流利漂亮實在不易。我問他,才知道他在牛津大學拿到文學士(B.Litt.)學位后,隨同夫人楊絳在巴黎大學讀了一年書。楊絳原是專攻拉丁系語言文學的,所以非去法國深造不可;錢自己預備讀什么學位,當時忘了問他。《圍城》主角方鴻漸1937年7月乘法國郵船返國,想來錢也乘這樣一條船返國的。錢氏夫婦留學法國事,好像以前還沒有人提起過。

40年代初期在上海那幾年,錢私授了不少學生,憑那幾份束修以貼補家用。那時大學教授的薪水是很低的。楊絳的劇本——《稱心如意》、《弄真成假》、《游戲人間》、《風絮》——上演,也抽到了不少版稅。1947年《圍城》出版,大為轟動,暢銷不衰,所以那幾年物價雖高漲,他們生活尚能維持。當年有好多《圍城》的女讀者,來信對錢鐘書的婚姻生活大表同情,錢談及此事,至今仍感得意。事實上,楊絳同《圍城》女主角孫柔嘉一點也不像;錢氏夫婦志同道合,婚姻極為美滿。

寫《圍城》時的錢鐘書

我對錢說,我的學生管德華Edward Gunn博士論文寫抗戰(zhàn)期間的上海文學和北平文學,不僅有專節(jié)討論他的小說,也有專節(jié)討論楊絳的劇本,對她推崇備至。他翻看論文的目錄,十分高興。論文將由哥大出版所出版,另加正標題《不受歡迎的繆思》 (Unwelcome Muse)。那天下午管君特地從康乃爾大學趕來看錢,請教了不少有關上海當年文壇的問題。

我在給錢的那封信上,就提到了《追念》文,表示道歉。在長桌上我放了六本自己的著作,他只拿了《小說史》、《人的文學》兩種,余書他要我郵寄。他對《追念》文興趣卻極大,當場讀了,反正他一目十行,不費多少時刻。事后,我說另一《勸學篇——專復顏元叔教授》也提到他,不妨一讀,他也看了,顯然對臺灣文壇的近況極感興趣。我順便說,《談藝錄》論李賀那一節(jié)提到德國詩人、劇作家赫貝兒Friedrich Hebbel,錢誤寫成赫貝兒斯Hebbels,不知他有沒有留意到。他當然早已覺察到了,可見任何博學大儒,粗心的地方還是有的。想來當年錢也僅翻看了一本論赫貝兒詩的德文專著,并未精讀赫詩,德國詩人這樣多能,哪里讀遍?

事實上,三十年來錢讀書更多,自感對《談藝錄》不太滿意。他說有些嘲笑洋人的地方是不應該的。當年他看不起意大利哲學家兼文評家克魯齊Croce,現在把克魯齊全集讀了,對他的學識見解大為佩服。講起克魯齊,他連帶講起19世紀意大利首席文學史家狄??颂杷笷ranceseo de Sanctis(1817—1883),因為他的巨著《意大利文學史》錢也讀了。我知道克魯齊極端推崇狄??颂杷梗砜薘ene Wellek也如此,曾在《近代文藝批評史》專論19世紀后半期的第四冊里專章論他。該章我也粗略翻過,但意大利文學我只讀過《神曲》、《十日談》這類古典名著的譯本,十八九世紀的作品一本也沒有讀過,狄??颂杷乖倬?,我也無法領會。自知精力有限,要在中國文學研究上有所建樹,更不能像在少年時期這樣廣讀雜書。錢鐘書天賦厚,本錢足,讀書精而又博,五十年來,神交了不知多少中西古今的碩儒文豪。至今在他書齋內,照樣作其鯤鵬式的逍遙游,自感樂趣無窮。

在“文革”期間,錢鐘書告訴我,他也過了七個月的勞改生活。每天早晨到馬列研究所研讀那些馬列主義、毛澤東思想文件,也做些勞動體力的粗工,晚上才回家。但錢的求知欲是壓抑不住的,馬克思原是19世紀的大思想家,既然天天在馬列研究所,他就找出一部德文原文的馬克思、恩格斯書信集來閱讀,讀得津津有味,自稱對馬克思的性生活有所發(fā)現??上覍︸R克思所知極淺,沒有追問下去,究竟發(fā)現了些什么。

比起其他留學歐美的知識分子來,錢鐘書僅勞改七月,所受的懲罰算是最輕的了。他能輕易逃過關,據他自己的分析,主要他非共產黨員,從未出過風頭,罵過什么人,捧過什么人,所以也沒有什么“劣跡”給人抓住。1949年來,多少學人、教授爭先恐后地要入黨,表示自己“前進”,這些人在斗爭會議上,罵起被斗爭的對象(往往是自己的朋友)來,比別人更兇,惟恐自己落后。錢鐘書也參加過斗爭大會,但他在會場上從不發(fā)言,人家也拿他沒有辦法。

在今日大陸,好多歐美出版的漢學新書看不到,但代表西歐最新潮流的文學作品、學術專著,錢倒看到了一些,這可能是“四人幫”垮臺后學術界的新氣象。錢自稱讀過些法人羅勃·葛利葉(AlainRobbe Grillet),德人畢爾(Henich Böll)的小說,結構派人類學家李維·史陀(Claude Levi-Strauss),文學評析家巴特(Roland Barthes)的著述。大陸學人、文藝工作者,其知識之淺陋,眾所共知;但錢鐘書的確是鵬立雞群(鶴比雞大不了多少),只要歐美新書來源不斷,他即可足不出戶地神游。

雖然如此,三十年來錢鐘書真正關注的對象是中國古代的文化和文學。他原先在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內研究西洋文學,旋即調任中國文學史編寫組,就表示他作了個明智的決定。研究西洋文學,非得人在國外,用西文書寫研究成果,才能博得國際性的重視。大陸學人,在中文期刊上發(fā)表些研究報告,批評觀點逃不出馬列主義,人家根本不會理睬的。在今日大陸,西洋文學研究者只有一條路可走:翻譯名著。楊絳去年出版了兩厚冊《唐·吉訶德》,譯自西班牙原文,就代表了即在閉塞的環(huán)境下一個不甘自暴自棄的西洋文學研究者所能做的工作。假如楊絳的譯筆忠實傳神,她這部譯著也可一直流傳下去。

錢鐘書的《談藝錄》是他早年研究唐宋以來的詩和詩評的成績。身在大陸,他編著的書只有兩種,零星文章發(fā)表的也極少,寫《追念》文時,我真以為他人在北京,只能讀書自娛,不把研究心得寫下來。去歲看到《管錐編》即將出版的預告,還以為是本讀書札記式小書,絕想不到是部“百萬言”的巨著。澳洲大學柳存仁兄最近來信告我,錢采用“管錐”此詞為書名帶有自嘲的意味,即“以管窺天,以錐測地也”。存仁兄的解釋一定是對的,至今我們謙稱自己的意見為“管見”。

三十年的心血——《管錐編》

目今中國文學研究者,將中國文學分成詩詞、戲劇、小說、散文諸類,再憑各人興趣去分工研究。過去中國讀書人,把所有的書籍分成經史子集四大類,未把文學跟哲學、史學嚴格分開。個別文人的詩詞、散文、詩話、小說筆記都屬于“集”這一部門,《談藝錄》研究的對象也就是“集”?!豆苠F編》研討十部書,《易經》、《詩經》、《莊子》、《列子》、《史記》、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》、《太平廣記》等七部書皆在內(另三部書可能是《左傳》、《論語》、《文選》,但我記憶有誤,不敢確定);也就是說,錢鐘書不僅是文學研究者,也是個道地的漢學家,把十部經史子集的代表作逐一加以研究。除了《太平廣記》里錄有唐人小說外,這十部書都可說是唐代以前著述,同《談藝錄》研討唐代以還的詩,時代恰好一前一后。

去秋香港《大公報》出版了《大公報在港復刊三十周年紀念文集》兩卷?!豆苠F編》也被選錄了五則。可惜友人自港寄我這部紀念文集,上卷給郵政局弄丟了,一直未見到。那天上午錢鐘書既對我略述他的新書內容,并自稱該書文體比《談藝錄》更古奧,一時看不到《紀念文集》上卷,自覺心癢難熬。現在,我已把友人寄我的五則《選錄》影印本拜讀了,真覺得錢鐘書為古代經籍作訓詁義理方面的整理,直承鄭玄、朱熹諸大儒的傳統(tǒng);同時他仍旁征博引西方歷代哲理、文學名著,也給“漢學”打開了一個比較研究的新局面。剛去世的屈萬里先生,也是我敬愛的學人。他治古代經典,頗有發(fā)明,只可惜他對西方經典所知極淺,治學氣魄自然不夠大。目今在臺港治比較文學的年輕學者,他們讀過些西洋名著,對歐美近人的文學理論頗知借鑒,但他們的漢學根底當然是遠比不上屈先生的。今秋《管錐編》出版,雖然在大陸不可能有多少讀者,應該是漢學界、比較文學界歷年來所未逢的最大盛事。

錢鐘書中西兼通的大學問,讀過《談藝錄》的都知道,不必再舉例子。在這里,我倒要引一段錢氏訓“衣”的文字,藉以證明錢氏今日的漢學造詣不僅遠勝三十年前,且能把各種經典有關“衣”字的注釋,融會貫通,而對該字本身“相成相反”的涵義作了最精密的例證:

《禮記·樂記》“不學博依,不能安詩”,鄭玄注:“廣譬喻也,‘依’或為‘衣’”?!墩f文》:“衣,依也”;《白虎通·衣裳》:“衣者隱也,裳者障也”。夫隱為顯之反,不顯言直道而曲喻罕譬;《呂覽·重言》:“成公賈曰:‘原與君王隱’”?!妒酚?middot;楚世家》作:“伍舉曰:‘原有進隱’”,裴因集解:“謂隱藪其意”;《史記·滑稽列傳》:“淳于髡喜隱”,正此之謂,《漢書·東方朔傳·贊》:“依隱玩世,……其滑稽之雄乎”,如淳注:“依違朝隱”,不曉“依隱”而強釋耳?!段男牡颀?middot;諧隱》之“內怨為俳”,常州派論詞之“意內言外”(參視謝章鋌《賭棋山莊詞話》續(xù)集卷五),皆隱之屬也?!抖Y記》之《曲禮》及《內則》均有“不以隱疾”之語,鄭注均曰:“衣中之疾”,蓋衣者,所以隱障。然而衣亦可資炫飾,《禮記·表記》:“衣服以移之”,鄭注:“‘移’猶廣大也”,孔疏:“使之尊嚴也。”是衣者,“移”也,故“服為身之章”?!对?middot;侯人》譏“彼其之子,不稱其服”;《中庸》:“衣錦尚綱,惡其文之著也”,鄭注:“為其文章露見”;《孟子·告子》:“令聞廣譽施于身,所以不愿人之文繡也”,趙岐注:“繡衣服也”;《論衡·書解》:“夫文德,世服也??諘鵀槲模瑢嵭袨榈?,著之于衣為服。衣服以品賢,賢以文為差”,且舉鳳羽虎毛之五色紛綸為比。則隱身適成引目之具,自障偏有自彰之效,相反相成,同體歧用。詩廣譬喻,托物寓志:其意恍兮躍如,衣之隱也、障也;其詞煥乎斐然,衣之引也、彰也。一“衣”字而兼概沉思翰藻,此背出分訓之同時合訓也,談藝者或有取歡?!短妻浴肪硪环Q趙牧效李賀詩,“可謂蹙金結繡”,又稱劉光遠效李賀詩,“尤能埋沒意緒”,恰可分詁“衣”之兩義矣。

英國詩評家燕卜蓀William Empson寫過一本書,討論The Structure of Complex Words,好多英語常用的字眼,如wit,sense,看來意義十分簡單,卻是涵義極復雜的“結構”。燕卜蓀把這類字逐章討論,詳引莎士比亞、密爾頓、蒲伯、華茲華斯等歷代英國大詩人而細析每字因時代變遷而添增的涵義,當年讀來,甚感興味。錢鐘書所訓的“衣”字,顯然也是同類的“復義字”,他也盡可以把這段訓詁寫成一篇極長的論文,但錢鐘書寫這部百萬言的巨著,要提供的讀書心得實在太多了,只好把這段文字緊縮,讓內行讀者自己去體會他學問博大精深。借用“衣”字來點明古人對“詩”“文”二概念之認識,道前人所未道,實在令人心折。

錢鐘書能善用時間,三十年間寫出這樣一部大書,可謂此生無憾。但錢不僅是中西兼通的漢學大師,他也是位卓越的小說家,三十年來他不可能再從事小說創(chuàng)作,仍是國家莫大的損失。

《圍城》出版后,錢策劃了一部長篇小說,自稱可比《圍城》寫得更精彩。書題《百合心》,典出波德萊爾“Le Coeur d Artichaut”一辭:涵義是人的心像百合花的鱗莖一樣,一瓣一瓣剝掉,到最后一無所有。同《圍城》一樣,《百合心》同樣是個悲觀的人生象征。那天晚上錢對我說,他的處世態(tài)度是:“long-term pessimism,short-term op-timism”——目光放遠,萬事皆悲,目光放近,則自應樂觀,以求振作。1949年前,《百合心》已寫了三萬四千字,接著錢受聘清華大學,自滬北上,手稿憑郵寄竟遭遺失。一般作家、學者,逃難也好,搬家也好,總把尚未完成的書稿放在身邊。錢鐘書這樣大意,倒出我意料之外??墒菚r局變了,從此錢鐘書再沒有心思把《百合心》補寫、續(xù)寫了。

夏志清與錢鐘書在哈佛

下午的節(jié)目

午前談話當然不止這些,有些瑣憶將在本文第五節(jié)里提及。12時整,我陪錢鐘書到俱樂部去吃飯。筵設八桌,桌面上除了葡萄酒同啤酒外,還放著幾瓶可口可樂,我覺得很好笑??煽诳蓸芳匆诖箨懓l(fā)售了,哥大特別討好代表團,讓他們重嘗一下這種飲品的味道。飯后原定節(jié)目是參觀哥大校園,錢倒有意到我家里坐坐,會見我的另一半,表示人到禮到。我的公寓房子一向也是亂糟糟的,實在照顧小女自珍太費心,王洞再沒有時間去清理房間。那天她倒預料會有貴客來訪,家里收拾得還算整潔。那天自珍(已經7歲了)又患微恙,沒有去上學。她見到我,當然就要騎在我肩上,在屋子里走上一兩圈。錢見到此景,真心表示關懷,最使我感動。說真的,我的事業(yè)一向還算順利,七八年來,為了小孩子真是天天操心,日里不能工作,差不多每天熬夜。朋友聞有好幾位天主教徒、基督徒、佛教徒每天為我小女禱告,實在友情可感?,F在又連累了錢鐘書,那天晚上一同吃飯,隔兩天通一次電話,人抵洛杉磯后來信,他都再三問及小女,祈望她早日開竅。

錢鐘書先生在談話 紀紅攝于1990年8月

下午2時到4時是錢鐘書同研究生、教授會談的時間。我?guī)уX鐘書到懇德堂四樓,走過“研究室”(seminar room),已有十多位圍坐著長圓桌,等待錢的光臨,之后人數不斷增加,有些遠道而來,有些紐約市華人慕名而來,濟濟一堂,十分熱鬧。這個座談會,事前并無準備,錢有問必答,憑其講英語的口才,即令四座吃驚。事后一位專治中國史的洋同事對我說,生平從未聽過這樣漂亮的英文,只有一位哈佛教授差堪同錢相比(這位同事大學四年在哈佛,研究院多年在柏克萊加大)。錢鐘書去歲末赴歐洲前有近三十年未同洋人接觸,英文照舊出口成章,真是虧他的。我在《追念》文中寫道:“我國學人間,不論他的同代或晚輩,還沒有人比得上他這么博聞強記,廣覽群書。”現在想想,像錢鐘書這樣的奇才,近百年來我國還沒有第二人堪同他相比。

座談會剛開始,我的學生不免怯場,不敢多向他請教。碰到這樣的場面,我就自己發(fā)問,或者說些幽默話。有一次,我?guī)лp松的語調說道,錢先生的中西學問我無法同他相比,可是美國電影的知識我遠比他豐富,現在我要考他,珍芳達是誰?不料錢竟回答道:這位明星,是否最近得了個什么獎?珍芳達是左派國際紅星,所以錢人在北京,即從西文報刊上看到了她的名字。另一次,我的一位學生剛走進“研究室”,我說此人在寫《平妖傳》的論文,要向錢先生請教。他即提名討論兩三位主角,并謂該部優(yōu)秀小說最后幾章寫得極差。錢讀這部小說可能已是四五十年的事了,但任何讀過的書,他是忘不了的。后來在招待酒會上,我有一位華籍同事,抄了一首絕句問他。此詩通常認為是朱熹的作品,卻不見《朱子全書》,我的同事為此事困惑已久。錢一看即知道此詩初刊于哪一部書,并非朱熹的作品。

錢鐘書表演了兩小時,滿堂熱烈鼓掌。事后,有些也聽過別的科學院代表講活的,都認為錢最outspoken,直言大陸學術界真相,嘴里不帶大陸八股。東方漢學家,不論學問如何好,因為英語講不流利,甚至不諳英語,來美國講學很吃力不討好。1962年,日本首席漢學家吉川幸次郎來訪哥大,曾講學六次,都排在星期五晚上。我剛來哥大教書,不好意思不去捧場。每次講稿都由研究生翻譯了,先分派與會者。第一次討論會,幸川教授自己再把講稿讀一遍,一共十一二頁,卻讀了近一小時,大家坐得不耐煩。事后聽眾發(fā)問,吉川英文不好,對西洋的文學研究方法和趨勢也不太清楚,實在講不出什么名堂來。以后五次,吉川不再念他的講稿了,兩個鐘點的時間更難打發(fā)。吉川的確是世所公認的漢學大師,但他可說是墨守陳規(guī)的舊式學者,論才華學問,哪一點比得上中西兼通的錢鐘書?美國漢學界間至今還有不少人重日輕華;事實上,近十多年來,臺港學人以及留美華籍教授,他們整理、研究中國文學的成績早已遠超過了日本漢學家。

雜談與瑣憶

酒會散后,錢鐘書隨同代表團先返東城公園大道Sheraton RusseⅡ旅館,同我們約定7時在旅館相聚。於梨華那天也趕來參加了下午的聚會,她一定要我?guī)ヂ灭^,強不過她,只好帶她乘計程車同去。錢下樓后,我們先在門廊里小談片刻,我忽然想到36年前初會,錢坐在沙發(fā)上,手持一根“史的克”(方鴻漸出門,也帶手杖),現在望七之年,此物反而不備了。錢說那是留學期間學來的英國紳士派頭,手杖早已不帶了。

進餐廳,我們四人一小圓桌,別的代表一大桌,他們累了一天,盡可出門逛逛街,好好吃頓中國飯,但看來大家自知約束,不便隨意行動。我們一桌,談得很融洽,多談錢的往事和近況?,F在我把這次談話,以及上午同類性質的雜憶,整理出來,報告如下:

這次他跟楊絳是同機出發(fā)的。她留在巴黎,屬于另一個代表團。大陸人才凋零,現在要同西方國家打交道,錢氏夫婦顯然頗為重用。他們的獨生女兒錢瑗,領到British Council的一筆獎學金,也在英國留學。二老領兩份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的薪水,住在高級住宅區(qū),生活算是優(yōu)等的,但前幾年,想還在“四人幫”當權期間,錢為庸醫(yī)所誤,小病轉為大病,曾昏迷過四小時(想即是他去世謠傳的由來),腦部未受損傷,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。但從此得了氣喘癥,冬季只好深居簡出,謝絕一切應酬。牛津大學曾有意請他去講學一年,他怕英國氣候潮濕,也不便答應。

錢鐘書國學根基當然在他嚴父錢基博教導之下,從小就打好的了。但他自言在中學期間,初不知用功,曾給父親痛打一頓。15歲才自知發(fā)憤讀書。可能因為用功太遲,清華大學,數理考卷不及格(僅拿零分之說,卻是謠傳),但中英文考卷成績優(yōu)異,主持入學考試的教授們曾把錢的考卷呈羅家倫校長請示,數理成績太差是否應收他。羅校長看了錢的中英文作文,敬為奇才,立即錄取。到了大三或大四那年,羅特別召見錢鐘書,把這段掌故告訴他,視之為自己識拔的“門生”。錢同屆清華同學有曹禺、吳組緗二人,后來皆文壇馳名。

書名:錢鐘書評說七十年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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